李镇西:为什么别人眼里的“差生”,却成了詹大年心中的宝贝? ——再访丑小鸭中学
作者 | 李镇西
审核 | 李勇
编辑 | 张明坤
我再次来到丑小鸭中学。这是自2018年9月12日第一次到丑小鸭中学后,我第五次来到这所简陋而温馨的学校。
天空依然湛蓝,校园依然朴素,孩子依然可爱。
我们刚进校园时,正是下午五点左右,操场上有男孩在打篮球,教学楼下,一群孩子正围着一位老师在学弹吉他。
三个孩子走过来,很热情地招呼我们。原来他们认识我,前几次我来的时候,他们见过我。一个叫徐含笑的女孩对我说:“上次我还帮您拆您新书的塑封呢!”我有印象,她来自台州。
我们说去教室看看,孩子们便陪着我们走过操场,来到教室。在 初三教室,黑板上写着“中考还有18天”。
身高一米八几的男生梁嘉恩告诉我:“中考一结束,我就要回去了。”他说他很舍不得这里:“但以后我还会回来玩儿的。”
我问他:“你是怎么来这里的?”他说:“爸爸妈妈送我来的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我逃学两年,两年没上学。”“啊?这两年你干什么呢?”“打电子游戏。”“爸爸妈妈送你到这里来,你愿意吗?““当然不愿意!”“可你现在却喜欢这里了。为什么?这里的学校和你原来的学校最大的不一样在什么地方?”
他说:“原来的学校,老师就是骂我们的,罚我们的;我们进办公室,都是被迫去的。这里的老师和我们都像朋友一样,我们都是主动去办公室找老师聊天,有什么想法和困难,都愿意找老师。”“嗯,最大的不同,是师生关系不同。”“是的。”
我想起詹大年对我说过,这里的孩子和老师的关系完全不同于一般学校的师生关系,比如称呼,孩子们很少叫“某老师”,而是叫他们给老师取的昵称——如果老师名为”张华”,学生就叫他“华子”;如果老师名为“陈小玉”,学生则叫她“阿玉”。
他们的教室都是孩子们自己布置的,后面的书柜里的书种类很多,我看到居然还有龙应台的书。詹大年说:“我们这里的书都没有规定必须读什么,什么书都有。“我注意到,这些书都很旧,有的甚至是破的,一看就是经常被人翻读的。
教室里也有各种规则,但每一个班的规则都不一样,学生说:“这都是我们自己制定的,老师不管的。”
初二的男孩张杰说起他们班的教室很是自豪。他带我们走进他的教室,然后指着墙上的照片给我们看,原来这是他参加演讲比赛的照片。照片上的他,正在演讲,非常可爱。
我以前看过孩子们的宿舍,印象很深,但今天我看到宿舍被封了,上不去。孩子们说:“原来的学生宿舍已经停用了,因为是危房。”然后孩子们带我们来到新宿舍。
像我第一次看到丑小鸭的学生宿舍一样,同来的几个老师惊叹不已。无论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,每一间屋子都那么整洁,地面几乎一尘不染。床上的被子叠得如同豆腐干,有的被套拿去洗了,可放在床上的被芯依然被叠成豆腐干。无论是盥洗间,还是洗手间,都令人赏心悦目。每一双鞋都摆放得那么整齐,如同屹立着一支仪仗队;每一条毛巾以及牙刷牙膏,也陈列得整整齐齐,如同随时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寝室里的墙上,写着各种内容的文字,还画着一些画,很随意。詹大年说:“全是孩子们自己弄的,学校从不管。”我指着墙上的寝室公约,问孩子:“这也是你们自己订的?”“是的。我们不同的寝室都不一样。”詹大年说:“很多人来参观都问我,学生宿舍是如何管理的。我说,根本不需要管理,学生的自我管理能力,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。像这些规矩和寝室墙上的各种文字和画儿,都是孩子们自己玩出来的”
走出宿舍,楼下有一些花卉植物,还有两截栽种着花草的朽木,这也是孩子们的杰作。詹大年说:“我从不管他们,都是他们自己弄的。学校所有的绿化,包括那些修剪得很整齐的园林植物,全是学生自己弄的。”
我说:“你们学校没有专门的园艺工人吗?”
他说:“没有没有,学校所有的绿化,包括花园的修剪等等,全是学生自己做!”
校园里,一群孩子围坐在一块,准备吃晚饭。詹大年告诉我,今天是周末,学生家长来看孩子,给孩子们弄火锅吃。
这时候,一位老婆婆给詹大年打招呼:“詹校长好!”
詹大年回应她:“你来看孙子了?”
我和她聊了几句:“你孙子来了多久?”
她说:“两个月。以前在家不听话,也不和人说话。我们拿他没办法。现在好多了。我很感谢詹校长!”
詹校长带我们去吃晚饭路上,我们几个都说:“这些孩子看上去很可爱啊!”
大年说:“他们真的很淳朴、善良,而且都很聪明。他们是被教育伤害了!”
我理解,他说的伤害学生的“教育”是教育的弊端,而且不只是学校教育,更有家庭教育。
詹大年说:“和这些孩子相处久了,就会发现,所谓‘问题孩子”,有问题的还真是我们的教育和老师,而不是这些孩子。他们是错误教育的受害者。”
詹大年的爱人杨柳很自豪地对我说:“我们这些孩子真的很聪明。半个月前,宜良县举行中小学艺术节,有舞蹈、合唱、武术、朗诵、演讲、摄影……每年的比赛项目不一样,今年是舞蹈比赛。结果我们丑小鸭的群舞获得了一等奖的第一名!”
詹大年说:“而且每年全县的艺术节,我们丑小鸭中学都是第一名!年年如此,没有当过第二名。”
我心里算了一下,说:“丑小鸭中学的学生不过八十多个,其他学校都是几百上千,那你们等于在几十个学生里选拔参赛者,而其他学校的选择范围大得多啊!”
他说:“是呀,我们几乎是全部参加!”
杨柳说:“我带着我们的孩子去参赛,他们一出场,孩子们那精神面貌,就让全场震惊。”
说着她给我看孩子们参赛的照片,果然,个个的脸上都绽放出自信阳光的笑容。
谁能想到,这些孩子当初都是被家长强制或者哄骗着送到这里来的呢?
詹大年说:“没有一个孩子刚到这里不是呼天抢地的,心里充满愤怒,可现在他们真的爱上这里了。前几天,一个男孩发表演讲,说我感谢我的爸爸妈妈,因为在我最气他们的时候,他们也没有放弃我,还把我送到丑小鸭中学来,我现在非常感谢爸爸妈妈送我到这么好的学校来!当时,来学校看他的爸爸就在下面坐着,听了儿子的话,当场就哭了,泪流满面。”
我问:“你的诀窍究竟是什么?是课程吗?是管理吗?是课堂吗?或是其他?”
他说:“那些当然都很重要,比如我们学校的课程主要分三类,文化课、心理课和军训课。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,最重要的其实很简单,就是重构师生关系。现在不少学校的老师面对学生,首先想的是制服、搞定、摆平,而学生自然也对老师就充满敌对情绪。尤其是这类学校,因为学生特殊,所以往往是军事化管理,采用强制和高压的手段,目的就是把学生制服,让学生听话。这哪是什么教育?在我们学校,不但严禁体罚,而且我们努力追求不让学生怕老师和校长。如果学生怕我们了,我们的教育就失败了,或者说所谓‘教育’就不是教育了。教育,就是把学生当人,尊重他的成长,而不是预设然后强加给学生一个目的,非要让学生按你给他规定的方向走。我们许多教育的失败,就在这里。许多学生本来很正常,最后不正常了,成了所谓‘问题孩子’,原因就在这里。”
他说:“教育不是控制生命,每一个生命都应该得到尊重,而不应该成为实现某种价值的工具。尊重生命,就包括尊重生命成长过程中出现的问题。要知道,孩子的有些‘问题’,其实是一种正常的生长状态。”
多次来丑小鸭中学,每一个和我聊天的孩子都无不表现出对学校的热爱。这可能会让一些人感到不理解:这么破破烂烂的校舍,有什么好留恋的?可是,以为孩子对我说:“我在这个学校感到了在原来学校所没有的存在感和安全感!”
这种存在感和安全感,正来自詹大年所说的,对每一个生命的尊重。
詹大年曾经把一个弃婴当做自己女儿来养,最后培养成大学生。所以詹大年是有大爱之心的人,他对学生的爱,不是教育技巧,而是善良天性在教育上自然地投射。
但丑小鸭中学并不是所有“差生”都收。就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,他接到一个电话,因为开车,他的手机打开了免提功能,我听到了他和对方的对话。一位父亲说儿子非常令人头疼,他束手无策,想把儿子送到丑小鸭中学。詹大年问:“孩子能够正常上学吗?”对方说:“能是能,但成绩越来越差,而且很叛逆,不听我们的话。”詹大年说:“你孩子不用送来,因为他能够正常上学。我这里只收不能正常上学的孩子。青春期的孩子叛逆是很正常的,多理解孩子的特殊心理,尊重他,在这基础上和他沟通。“这位父亲依然坚持要送孩子来,詹大年依然没有同意。
所以,我曾经总结过詹大年面向全国招生的底线:“一个孩子,如果没有被开除,或者说还没有差到一定的境界,休想进丑小鸭中学!”
我再次感慨,为什么其他学校歧视排挤、千方百计要撵走的学生,到了这里却都那么纯朴、自信、阳光、有礼貌?为什么这些被原来的老师和校长恨的孩子,在詹大年心中却个个都是可爱的宝贝?
这难道不值得每一个教育者(老师和家长)思考吗?
2021年5月30日傍晚
附:就在刚才,这篇文章初稿完成后,我交给我的“志愿者校对群”的志愿者校对,一位深圳的校对者校对完毕后,给我发了一条微信,截图如下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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